我在想你
现在, 每次打电话回去,都是件挺揪心的事儿。
说说以前,毕竟,现在正辞旧迎新,2015刚到。想当初刚到广东,四处流浪,那时候,电话在宁远还没有普及,机关企事业单位才有,打电
话几乎是身份的象征。居无定所,连写信都免了。心里也没有多少担心,父母年轻,老奶奶的身体也硬朗,我也没有成家,女人孩子都没影儿。有的就是自由和对前
程的期待。要个什么样的前程?无非就是找一个稳定的工作,有一些固定的收入。那时候,就是为了这么一丁点事儿,跑郁南、跑汕头、跑深圳、跑广州、跑河源,
哪怕有一点希望,都会竭尽全力去追逐。什么是累,什么是失望,什么是寄人篱下,什么是无落脚之处,对一个心怀坚定理想的年轻人,真的没有去细想过。跑到老
家某些人有电话了,打电话回去,父亲要走两三里路,到邻村的叔叔家里,坐着等我的电话。而打电话的内容,最重大的,莫过于补一张身份证。要听听奶奶、母亲
他们的讲话,还是很不易的。心里有点遗憾,也给了自己力量,攒点钱寄回去,在自己家里装上电话。这也是一个很奢侈的愿望,东干脚地偏人少,修路、通电、拉
电话线,都不是小事。好在我的叔伯兄弟父老乡亲从没有气馁,出钱出力耗时间,费了几年的九牛二虎之力,让东干脚彻底的换了一个样子,拉电线、拉电话线、出
工修路,另择土地建房,靠着勤劳的作风,塑造了一个新的东干脚。在老一辈人以身作则的示范下,从建村到现在,没有一个子民干过违法乱纪的事儿。一个小小的
自然村,仍然延续着淳朴、艰苦奋斗的传统,想起来,令人自豪和赞叹。
然而,似乎在忽然之间,崭新的东干脚就老了。
通过电话,我收到的第一个不幸的消息,是在2005年的春天,我奶奶在一个清晨里,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再也吸不回来的时候,她就把这个
世界扔得远远的了。据父亲说,她几乎没有挣扎,就是吐了一口气,眼都来不及闭上。我从广州赶回去的时候,她的眼睛都还睁着,望着天花板。我们围着她的硬板
床跟她做最后的告别的时候,四姑一直用手掌蒙着奶奶的眼,不让她的孙子看见,怕被吓着。后来我想,奶奶之所以死不闭眼,是因我在广州,月祥在长沙,爱辉在
衡阳,志梅在顺德,素梅在东莞,佳梅带着余梅在深圳,她的那么多的孙儿孙女都不在身边,她能不牵挂?一直到现在,每个月总有几个梦里,我能梦见奶奶,带我
走路的奶奶,带我放牛的奶奶,把我拉在她身后保护我的奶奶,把一颗冰糖塞进我嘴里的奶奶,在我被人瞧不起而在一个劲宽慰我的奶奶,每到腊月就在村前守望我
回家的奶奶,坐在火炉子边抓着我的双手问我冷不冷的奶奶,望着儿孙们一副满足样子的奶奶……时常在我的脑海里,无论现在她是什么样子,只要念及到,无论我
身在何处,我都有一种家还在身边的感觉。
我经常想念奶奶,但事情的发展并不止步。
隔年打电话回去,问问家里的情况,经常会收到一些令人遗憾甚至痛心的信息。
跟我父亲最要好的子路——按他的辈分,我该叫他伯公,一个比我爷爷还要高一个辈分的人,六十出头,挎着菜篮子下地揪白菜,低头弯腰下
去,整个人也跟了下去,趴在了菜地里,再也没有站起来。一个当年食品站的杀猪佬,一个当年双手各举一把石锁的人,一个舍掉公职回家种地的人,一个当年爱护
兄弟一生不娶的人,一个用结婚证明自己身体的人,一个宁愿自己受委屈也维护朋友尊严的人,一个健壮的好人,一个充满自信的人,一个我爱戴的长辈,毫无征兆
的死在了一个冬天的中午,死在了他热爱的土地上。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子路伯公什么都没有交代,在一种毫无准备与防范的情况下,悄然离开了这
个世界。念及他尚未成人的孩子,父亲警告我,快点结婚,不要等到悔不过的那天来。而我想的却是子路伯公的忠义。如果平田院子的人都像子路伯公那样,邻里之
间,相互守望,互相帮助,人与人之间就没有冷漠与隔阂,平田院子,这个有千年历史的院子,就会成为当今时代湘南山地里桃花源。
从那以后,每次打电话回去,一听到父亲说刚从某某那里喝酒回来,我的心就会拧得紧紧的。父亲喝的酒,是送别的酒。每喝一次酒,就送走一
个人。勒桑里的黑狗爷爷,一个脸黑得像包公,心肠却像雷锋一样善良的人;勒桑里的颂咖爷爷,每次到清水桥赶圩路过东干脚,都在我家门口小坐一会的人;段家
的炳胜爷爷,一个只要有空,不管天晴下雨落刀雪都上大岭砍一担柴回来的人……这些在湘南山地为了生活耗尽一生日子的平凡的普通老百姓,都悄然离开了村庄,
在大山或丛林某处,开始了永久的守望。他们带走一个时代,也截断了我的记忆,我却忘了,我在变老。每次打电话回去,我觉得自己仍是舂水边上一个放鸭子的少
年。而现实无情的把我打回到现在,岁月之手无情的在我头上撒下霜花,我却仍然兀自做着一场春梦,梦想着有朝一日,我要荣归故里,像东干脚的兄弟建平说的那
样,等到我发财那天,给父老乡亲一家送一栋房子。
这个梦是那么的遥远。或者我本不该拥有这样的梦。但东干脚的人,从来都不想着个人,都想着自己发达了,要让乡亲们也享受到幸福日子。为
了这个梦想,我们不甘于平庸,一代一代父老,都在想怎么用自己小小的力量温暖大家。如果我若遇到什么不幸,我最遗憾的,莫过于自己没有给家乡的父老带去安
慰、温暖、希望和快乐。这个梦想时刻在鼓励着我,让我时时刻刻不能忘记我是东干脚的人,生也罢,死也罢,我要托起东干脚的希望。
因为我是东干脚的人,我也是一个混的不怎么好的人,对于前程大事,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家人也规劝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也清楚,
我无奈,既然这样,我就少打几个电话回去,不要让老爹老娘担心。而在这辞旧迎新的日子,我觉得稀松平常的日子,但仍不能免俗的给家里人打电话,父母知道我
平安,我却不知道东干脚那头怎么样了。不像往日,父亲居然没有接电话,是母亲接的电话。我知道,父亲病了。但我装作不知道,我仍是要父亲接电话,父亲喘息
着告诉我,小伯父落水死了,在水田里,很浅的水,阎王也把小伯父的命取走了。知青伯伯病了,躺在人民医院的病床上奄奄一息。大猫叔、珍珍婶得癌症,熬了几
个月,死了。我说你怎么样?父亲说没什么,出气不匀,到医院检查了,医生说肺有点发炎。快七十了,死得了。我坚持要他去医院,却那么苍白无力,儿女不在身
边,倒杯水都不能,说的话,全是废话。
放下电话,我竟有点恨起自己来。当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买不到回家的车票,租一辆车子,也要赶回去。现在,自己有车了,回家的次数,
却越来越少!我在忙什么?我什么时候会变得如此的缩手缩脚?我什么时候开始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了?我什么时候懒惰了?我,这个字,现在越来越没意义,我们,
才是一个整体。当年,我们一家人吃不饱,为了一口饭菜谦让;当年,父亲为了改善一家人生活,养了一群鸭子刮风下雨都呆在舂水边上;当年,父亲爬着过水坝给
我送学费;当年,母亲为了给我只一件新衣服把家里仅有的糯米担到圩上卖了;当年,为了增加一些收入,他们忍饥挨饿,一直在相信捱过去,好日子就来了。而现
在,他们却在孤独中,却仍在相信,捱一捱,孩子们就会多一点放心少一点担心。孩子们好了,他们受点痛,他们不觉得是什么。他们的使命,好像就是尽量少给孩
子添负担。而我们从爷爷辈那里继承到的,是共患难,是同担当。而我,在为他们分担什么呢?我恨我,我这个字,是立场,是固执,是个性,是自私,是推卸与逃
避。我要一个任性的我,一个忘我的我,一个跟大家同进退的我。而放眼看,我忘了我们,我在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