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国时期兴宁鼠疫爆发及其应对

mz168 2024-7-19 19:35:21: 0

十九世纪中至二十世纪初，又一场世界性的鼠疫灾难爆发，对我国也造成了数十万人死亡的惨烈危害，东北、广东、香港等地受害尤烈，偏于山区一隅的兴宁县也饱受摧残，二万多人患疫死亡，可谓兴宁历史第一大疫。

清末民国兴宁鼠疫大爆发

据1992年出版的《兴宁县志‧医疗卫生》记载：

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2月，坭陂的赤联、汤湖、陂西发生鼠疫，发病135人，死亡132人，占97.85％；光绪二十九年，新民、陂新、陂宁、汤湖、新北、苑塘等11个乡，患鼠疫1175人，死亡1120人，占94％。从清光绪二十七年至民国26年（1937），兴宁鼠疫遍及81个乡及龙田圩、水口圩和兴城镇4条街，死于鼠疫者共有20491人。

1987年编《兴宁县卫生志》记载，在这37年间，鼠疫在兴宁县境一直断续发生和流行，全县14个区镇中有12个都是历史疫区，其中尤以刁坊为甚，每年均有发生。追溯历史，兴宁首例鼠疫病源为1901年由潮州传入，其时匪乱严重，潮州营马总兵率军驻扎兴宁，有2名士兵患鼠疫死亡，随即向邻近村庄传播，引起兴宁鼠疫流行。

《岭东日报》对兴宁鼠疫有持续的新闻报道。现存该报最早的相关报道，是1902年8月23日“神光山下起疫某家八口俱殁”，至9月23日，马总兵、冯知县率兵剿匪回县，因“城内死鼠叠见，疠疫流行，不利居住”，不得不将兵营设于城外西河背潮州会馆和观音堂。

1904年10月1日该报调查，是年兴宁全县因鼠疫死亡已达3000人，并详列了死亡人数较多的村名：

兴邑频年遇疫，今岁尤甚。入秋以来，此患稍息。留心民事者致函患疫之区，调查丧亡之数。据其报告云，本年邑民之死于疫者，约有三千之数。五里亭王姓约五十余人，管岭赖姓约三十余人，马路下王姓约五十余人，土围赖姓约二十余人，郑岗曾姓约二百余人，高陂罗姓约一百三十余人，东山陈姓、汤湖王姓约二百余人，龙田袁姓约四十余人，东兴围罗姓约三十余人，高岭陈姓、华姓约四十余人，灌水塘江、朱、杨三姓约三十余人，何塘岭刁姓约三十余人，小洋堡曾姓约四十余人，高陂陈姓约十余人，兵营罗姓、孙姓约三十余人，石人宫彭姓约十余人，毛公寨下李姓约十余人。此外或三四人，或五六人者，指不胜屈。

今据肖文评教授《岭东日报‧潮嘉新闻‧梅州史料选编》《岭东日报‧潮嘉新闻‧梅州客家侨乡史料选编》两书选登史料，整理1902年至1910年间兴宁相关疫情报道简表如下：

序号	刊载时间	标题	事略	地点	殁亡人数
1	1902.08.23	渐得疫气	神光山下起疫，八口俱殁，延及城中	神光山、城中	10多人
2	1902.09.23	马镇军在兴办匪事	城内死鼠叠见，疠疫流行，马镇军搬至城外办公	城中
3	1903.01.06	兴邑疫症	兴邑疫症，起自城内后街，传染而殒者数百人	城中	100多人
4	1903.01.20	兴函杂述	下雪，疫症稍解
5	1903.08.20	疫诬为殴	新陂墟童养媳5月患疫身死，诬指被殴毙命	新陂	1人
6	1904.05.07	学习防疫新法	兴宁县绅商捐款选派数人到广州学习防疫方法
7	1904.05.14	不为提倡而表彰之也	探究时疫发生的原因是邑人不讲卫生	城中
8	1904.05.25	兴宁函述	邑中疫症多有，拟将媚神款项作为修理街道之费	罗坝、坪塘
9	1904.06.15	兴宁县清理街道章程	为应对鼠疫传染，县治安局发布告示维持街道清洁	城中
10	1904.07.01	兴宁患疫之近情	兴宁疫症蔓延，南厢为甚。郑岗堡议建善堂	南厢
11	1904.07.06	医学须知	城厢患疫之人，多有核症。有寺僧染疫而亡	城厢	1人
12	1904.08.17	乩仙尚可信耶	兴邑本年疫症死者不下二千人，罗姓为最，乡民徒知媚神建蘸	全县	2000多人
13	1904.09.02	妖民惑众	时疫流行，有长乐妖民于兴宁老街玄帝庙煽惑	城中
14	1904.09.12	兴宁疫气渐平	时届秋凉，兴宁城厢疫症渐少	全县
15	1904.10.01	调查兴邑疫数	本年疫亡约3000人。其中：五里王氏50余，……	城内外	约3000人
16	1904.12.13	限期洁净街道	兴宁连年患疫，悉因街道污移，新任滕知县示谕洁净街道	城内
17	1905.06.01	兴宁鼠疫又见	城内及城外西南厢疫毙10多人	城内外	10多人
18	1905.07.19	传染疫症近述	四五月以来疫毙者屡有所闻，朝天围、龙田各死10多人	城外	20多人
19	1905.08.04	鼠疫犹盛	疫毙者数十人	城内	10多人
20	1905.08.31	兴宁疫气渐平	兴宁疫症自入秋后较前减去十之六七	全县
21	1905.10.06	宁城议开沟道	兴城沟道湮塞易生疾疫，治安局议开沟放水	城内
22	1905.10.07	兴宁尚有鼠疫	兴宁城厢内外尚多死鼠，城内一少年行街忽殁	城内	1人
23	1905.10.19	兴宁游神之浪费	兴宁以媚神求神为治疫惟一善法，九月神光山石古大王巡游，商民侈靡	神光山
24	1905.11.21	兴宁鼠疫未平	城厢内外，尚有死鼠，染疫而毙者，数见不鲜	城内外
25	1906.04.06	时疫又见	城外黄岭头、义尚围、泥坡等处再发疫	城外
26	1908.10.17	兴邑时疫续闻	兴宁近来时疫蔓延，多生血痢恶症	全县
27	1909.05.07	兴宁复起核疫症	入春以来兴宁复发核疫，南厢蔓延，患者难治	南厢

《岭东日报》于1902年创刊以汕头，至1911年停刊，创办者、撰稿者多为客家人士，专辟有“潮嘉新闻”栏目报道岭东地方新闻。该报现存报纸虽不齐全，肖文评教授两书中仅收录到27篇关于兴宁疫情的报道，且以1904年、1905年这两年居多，也已能较为细致地了解到兴宁鼠疫发生的时间、地点、程度等状况，以及社会各界或积极或消极的反应和应对等情形。

此前兴宁发生的疫情志书有记载仅有五次，分别是：嘉靖四十五年“人民疫”、雍正六年“夏六月疫”、嘉庆二十五年“秋冬大疫，邑中死者万人”、咸丰元年“冬疫”、咸丰三年“冬大疫”。清末民国兴宁鼠疫，无论是疫情延续时长还是致死人数，均是兴宁有文字记载之最，可谓兴宁历史第一大疫。

据龚胜生教授《中国三千年疫灾史料汇编》一书及其学生郭欢学位论文《清代两广疫灾地理规律及其环境机理研究》，清朝276年历史中，两广地区共有162年有疫情发生，其中兴宁共有16年有疫，疫灾频度为5.97%（即平均每百年有6年发生疫情），其中1901年至1911年中仅有1905年一年未有记录。兴宁患疫频度在两广地区200个县中排在第17位，是山区县中最靠前者。

清末兴宁鼠疫爆发，除了邻近潮州这一清代广东疫情重灾区这一因素外，与兴宁盆地人烟稠密、与沿海地区经济交流活跃、匪乱严重等也有很大关系，当局政府的束手无措更使疫情长时间得不到抑止。

1904年，鼠疫在兴宁持续爆发数月，每日暴毙数十起，可以想象普罗大众会有多惶恐绝望，祈求神祇护佑或许是他们所能想到的唯一寄托。正是在饱受春夏疫情肆虐的这一年，兴宁叶塘的民众将目光定格在了千百年来中华民族正气的化身、伏魔驱邪帝君——关公的身上，在五月十三关公诞辰之日，搬出叶塘墟上关帝庙里的关公神像，千百成群的民众簇拥着、吹打着，浩浩荡荡巡游于近墟数十处村庄，希冀借助神灵的威赫以提清散浊，消灾除厄。

这时兴宁也有部分有识之士站了出来，宣传科学防疫。仍以《岭东日报》史料为例，在1903年1月6日有一则名为“兴邑疫症”的时评：

兴邑疫症，起自城内后街，逐渐传染，不及施治而殒者殆数百人。今则城内稍为安静，沿及城外，西门河背各街及附郭乡村，鸣锣击鼓，迎神逐疫，安龙集福，闻一街坊有费至数百金者，然于洁净、预防、施药、急救诸法概不留心。近来天气恒少寒，霜不杀草，桃李再华，尤为常事，桔柚亦吐华结实，人皆以为罕所见闻。医家云“冬不藏精，春必发瘟”，杞人之忧，其未艾乎。

1904年5月14日，有题为“不为提倡而表彰之也”的一则言论，批评兴宁尚未树立卫生观念：

日本嘉纳治五郎有言，中国街道污秽，细菌群集，传染病由此而生。又井水弗洁，其上无盖，细菌入其中，亦易受害，幸中国人惯食热物，尚可幸免。此深中兴宁之弊。即如街道言之，其稍偏者多积不洁之物，过者掩鼻；况当暑天烈日，发臭酿恶，更何以堪，此近日发生时疫之一大原因也。邑人尚不知讲求卫生，可为浩叹。

同年的6月15日，已在该报公布了兴宁绅商议定的“兴宁县清理街道章程”。该章程共有9则条款：

——鼠疫传染，多由不洁。无论城内外街道，凡有堆积，先行彻底扫除。

——每街店铺民房，清晨扫除，必有一定时刻；安放不洁，必有一定所在，以便所雇夫役。

——总扫除。其有店铺民房扫除不洁，不照定所安放，指出即罚以一日总扫除之役。

——寻城外隙地，安放总扫除之不洁。

——设扫除夫役无定名，案店铺民房多少给其工银，夫役每晨必有一定时刻一总扫除不洁，安放城外地，隙地少有存积，罚扣一日工银。

——既为夫役，除该街道各店铺民房清晨自己扫除外，见有不洁必扫除之，尚有遗忘之处，即扣除该处店铺民房每日应出之工银。

——设巡丁四名，城外二名，城内二名。每日巡视，不论时刻，一有不洁，即令夫役扫除之。

——夫役巡丁更设一董事，以督责之。

——清除街道，各店铺民房责也。现治安局先由公款以为之倡，此后洗沟铺街，该店铺民房认之。

从章程内容来看，兴城商家与居民针对鼠疫横行状况，共同协商议定清理街道，以保持城市公共卫生。至此，维护环境卫生与鼠疫防治有紧密的关系，这一观念在兴宁普通群众中取得了共识，而绅商的自救意识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自治性质的治安局为其主导机构。

民国成立数年后，兴宁县成立了专门负责城市卫生的洁净局，是为兴宁环卫机构的肇创。一位乡绅在其中起了积极作用。《兴宁县志‧大事记》载：

1918年，县设立洁净局于城南，专事街道卫生，倡办人刁隽卿。

刁隽卿，即是刁晏平，兴城西河背刁屋人。他是一名华侨，十多岁去了香港，后前往檀香山经商三四十年，曾任当地中华会馆商董。檀香山于1899年遭遇严重的鼠疫，当局采取封铺烧屋措施引发大火灾，六百余间店铺被毁，华人受灾尤重，刁晏平曾由当局委派对受灾华侨开展调查赈抚。刁晏平在海外的另一杰作，就是培养了“一家三博士”：两个儿子刁作谦、刁敏谦与侄子刁信德，其两子同为英国伦敦大学法学博士，其侄刁信德于1911年获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卫生学、热带病学双博士学位后归国，1915年与耶鲁大学医学博士颜福庆、剑桥大学医学博士伍连德等人一道创立了中华医学会，开创了中西医结合的中华医学新事业。1915年，刁晏平结束檀香山事业，周游世界近一年，回到了生长的故乡。由进士梁联芳所作《刁君隽卿传》谓：

君之归居故里也，前后不逾三年，而于邑事多有所建白。邑中市廛湫隘，道路弗除，腐败腥羶之物委弃露积于外，蝇屯蚊聚，至薰蒸不可近。君曰，是为卫生之蠧，始设洁净局于城南，涤荡尘秽，疠疫胥蠲，邑人利赖。

刁晏平虽然在海外多年，却是一个有传统家国观念的乡绅，凭借丰富的阅历、专业的知识和人脉关系，积极参与城乡治理，除倡导成立洁净局改良社会环境外，还担任兴宁商绅组成的锄奸社社长，协助护持社会治安秩序。

兴宁的公共医疗事业也在鼠疫爆发期间起步。在对鼠疫针对性的中医防治宣传推广中，另一位传统士绅也站了出来，他就是罗师杨。

罗香林教授《先考幼山府君年谱》载：

1914年，2月，（罗幼山）赴梅县省立梅州中学教学，传任四年级文史各课。3月，梅县鼠疫流行，中学放假，府君回里，谒补月太夫子，太夫子出《鼠疫抉微》相授，且谓其书论病源、立治方皆极精审。若使家署一编，则人皆能医云云。府君因携至梅县，商之广济善堂，翻刻其书，而梅县鼠疫之患以息。

罗幼山，即罗师杨，兴宁城东水楼村人，他是梅州八贤罗香林的父亲。罗献修，兴宁龙田人，字黼月（人多写为斧月、补月），在广雅书院就学时被张之洞视为入室弟子，后任京师大学堂经学教习、中山大学教授、兴宁县立中学校长等职。罗师杨是罗献修弟子，故罗香林文中称罗献修为太夫子。罗师杨曾任两广方言学堂教习、兴宁兴民中学校长、兴宁县长等职，他从事教育事业数十年，是兴宁新学的开创者之一。罗师杨还是一名医药研究者，其父罗荣辉曾对连平人颜筱园《眼科约编》手稿订正刊行，罗师杨继承其术，任兴宁县长时甚至在公署之中为人医疗，贫者还赠付药费，人颂之为“医眼县长”。《鼠疫抉微》是晚清中医防治鼠疫名著中的一种，目前所见在梅州印刷的《鼠疫抉微》有两种，除了1914年这次，另一次为1937年，仍是据罗师杨所藏刊印。罗师杨学古不泥古，是新科学新风俗的积极倡导者。该《年谱》还有罗师杨建议政府提倡新风严禁巫术的记载：

1920年12月，（罗师杨）建议县府严禁妖巫斋道。先是，府君生平最恶巫道，每联合绅耆呈请官吏禁止，故兴宁社会巫道几绝。然自光复以后，以时疫流行，乡民不知卫生之术，复竞事妖巫斋道。府君不忍民风开而复闭，乃复呈请县府出示严禁。

而在此前的1909年，罗师杨还曾撰写《兴宁建设医院醵金册序》，呼吁建设兴宁首间医院，以解决平民看病难问题。在文中，他将医院的创建提高到了与新式学校并列的高度，谓“市镇城乡之急务，所宜速以兴办者，曰学堂，曰医院。西人每辟一地，必广设学堂、医院于其间。学堂之益，夫人知之；医院之益，知者盖鲜”，因详列建设医院的七大好处，其一为：

嚣尘湫隘有碍卫生，病人之居尤宜爽垲，然流氓穷汉僦屋而居，聊借一枝其何能择，鸡栖豚栅淫毒薰蒸，破瓦颓垣霉菌丛积，频年聚处，受毒已深，不移居而厥疾难疗，欲移居而旅囊又涩，郁郁居此，待毙焉耳。医院设，而民有公共之幽房，病者可吸新鲜之空气。

开设医院，可以提供卫生爽朗的环境，以保证病人从容就医，这一点对于乡间穷苦百姓来说尤为重要，这是作者阐述兴建医院的第五大好处，这也体现了作者对于环境卫生于病人致病、治病都有重要关系的科学认识。在罗师杨以及罗树顽、陈道行、李洁之、陈辉庭等兴宁士绅学商各界人士的努力下，兴宁县最终在1935年集资建成第一间公立医院——“民众医院”，即是现今兴宁市人民医院的前身，兴宁广大居民遂告别了病不知医、病无人医、病无处医的落后状况，开启公共医疗卫生新生事业。

1901年至1937年间兴宁县持续发生的鼠疫，是十九、二十世纪世界鼠疫爆发大版块中的其中一角，正如中华民族从积贫积弱的封建时代走向文明新时代时的途径一样，兴宁人民为了对抗这空前浩劫，从漠然、茫然到毅然，由自救、自治而自强，经历了曲折、漫长因而是痛苦的历史过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1992年出版的《兴宁县志》，在“大事记”中仅有1916年一条“刁坊区鼠疫流行，河塘村1天死亡8人”记载，未尝不是一种对历史的漠然。

参考文献：

1.刁晏平编《兴宁河西刁氏族谱》，1918年，石印本。

2.罗香林《先考幼山府君年谱》，《希山丛著》，1936年，铅印本。

3.兴宁县卫生志编志领导小组编《兴宁县卫生志》，1987年，内部发行。

4.兴宁罗氏修谱董事会编《兴宁罗氏总谱》，1997年，内部发行。

5.郭欢《清代两广疫灾地理规律及其环境机理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城市与环境科学学院，2013年硕士学位论文。

6.肖文评等编著《岭东日报.潮嘉新闻.梅州客家侨乡史料选编》，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

7.肖文评等编著《岭东日报.潮嘉新闻.梅州史料选编》，暨南大学出版社，2021年。

8.龚胜生等编著《中国三千年疫灾史料汇编》，2019年，齐鲁书社。

（方志兴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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